唐朝为何以肥为美
由于古代著名美人杨贵妃以 燕瘦环肥 之肥名传千古,而流传至今的唐代绘画、陶俑等艺术品中的女性形象又多是面如满月、肌肤丰盈,长期以来,人们形成了一个共识:唐代女性以肥为美。那么唐朝为何以肥为美?
唐代盛行“以(肥)胖为美”来审视人物、特别是女性的说法,流传颇广。该说主要来源于人们欣赏唐代宫廷绘画和仕女图后的感性认识。从笔者所检索的文献看,唐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等时人论述,并无“以胖为美”或类似观点,相反在唐代文献中保留着不少以细瘦为美的资料,且以安史之乱为界,唐人审美习俗是发展变化的。
安史之乱前,胡人和北方汉族人比较流行以壮硕、高大为美的习俗,这应该也是当时审美的主流观念。从先秦开始,我国南北方就有诸多习俗观念不同,近代国学大师刘师培先生的《南北学派不同论》对此有精彩阐述:“大抵北方之地,土厚水深,民生其间,多尚实际。南方之地,水势浩洋,民生其间,多尚虚无”。王国维先生也说:“南方人性冷而遁世,北方人性热而入世,南方人善幻想,北方人重实行。”这些观点也适合分析唐安史之乱前生活在北方主要民族的审美习俗。
《诗经·卫风》最早描写贵族美女庄姜: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……”该诗标题是《硕人》,首段写道“硕人其颀”,颀指高长;“领如蝤蛴”,指脖颈如蝤蛴,又白又长,可见庄姜是身材壮硕的高大美女。正如童书业先生在《春秋左传研究》所说:“至当时‘美’之标准则似以健康为主。”以壮硕、健康为美的审美观在北方汉族、特别是以游牧为主的胡人中,一直是主流。我们仔细观察唐朝著名画家阎立本的《步辇图》可以发现,画中的宫女、仕女多为北方女子,北方女性多方脸或宽脸,故脸部有些宽的感觉;但脖颈较长、身材高,总体上不是肥胖而是壮硕、高大。
初盛唐时,由于李唐王室一直以“关中本位”政策为其立国方针,提倡胡人风俗。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”,胡风胡俗盛行一时:“太常乐尚胡曲,贵人御馔,尽供胡食,士女皆竞衣胡服,故有范阳羯胡之乱。”(《旧唐书》卷45)李白、岑参、李欣写了不少赞赏胡人、胡姬的诗。《全唐诗》中“胡姬”出现21次,“胡旋”出现16次,多在安史之乱前。众所周知,玄宗宠妃杨贵妃长于胡旋舞。李白任翰林期间写《清平调词》三首,其二专写贵妃之美:“……借问汉宫谁得似?可怜飞燕倚新妆。”诗杨玉环与牡丹、赵飞燕作比,或许也说明杨贵妃并非真的很肥胖,而是比较壮硕,符合当时李唐王室提倡的以壮硕为美的胡风审美观。
安史之乱爆发后,当时的政治、军事形势,使唐人对胡人、胡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。安史之乱历经8年之久,李唐王朝为尽快平定安史之乱,不得不借用回纥、吐蕃等胡人的力量。但他们居功放纵,“及收东京,回纥遂入府库收财帛,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而止”(《新唐书》卷195)。《资治通鉴》卷111也记载回纥当时“肆行杀略,死者万计”,而吐蕃更是趁机夺取河西、陇右之地,控制了西域。动乱后,以胡人为主的安、史降将旧部长期割据河朔地区,专横跋扈。
动乱之后的李唐王室饱受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的打击,逐渐衰落的关陇集团,不再倡导胡风,动荡的社会现实也使人们的观念逐渐发生变化。李白、岑参等盛唐文人对胡风曾经比较欣赏,而到了中晚唐,文人对胡风则主要持批判态度。《新唐书》卷24记载“开元中……士女衣胡服,其后安禄山反,当时以为服妖之应。”新乐府运动领导者元稹在《胡旋女》中痛批胡旋舞等胡风:“天宝欲末胡欲乱,胡人献女能胡旋。旋得明王不觉迷……佞臣闻此心计回,荧惑君心君眼眩……有国有家当共谴”;白居易亦有唱和诗《胡旋女》,批判主旨相同。
陈寅恪先生在《论韩愈》中指出:“古文运动一事,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。安史为西胡杂种,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,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,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,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,‘尊王攘夷’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。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,如萧颖士、李华、独孤及、梁肃等,与退之同辈之古文家如柳宗元、刘禹锡、元稹、白居易等,同有此种潜意识”。由此可见,很多文人已把胡人风俗当作动乱原因之一,在审美习俗方面要求恢复华夏正统习俗。
“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人”等描绘反映出,南方较长时间内都流行以细瘦为美的习俗。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,北方破坏严重,大批文人贵族南迁,或做官、或举家搬迁、或入幕府做幕僚,南方的经济、文化渐超北方。南方文人对胡风的批判更为猛烈全面,在他们大力倡导下,以细瘦、纤弱为美的南方审美习俗在中晚唐逐渐占据主流。“舞风歌月胜纤腰……吴都风俗尚纤腰”(罗虬:《比红儿诗》),白居易《法曲》进一步总结:“法曲法曲合夷歌,夷声邪乱华声和……一从胡曲相参错,不辨兴衰与哀乐。愿求牙旷正华音,不令夷夏相交侵。”既然北方早已“夷夏相交”,胡汉风俗相融,而南方以汉民族为主“细瘦、纤弱”的审美习俗自然也即“正华音”,而对女子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”的偏爱,正是典型的南方审美风俗。
最能展现细瘦、纤弱之美的,就是唐人诗中对女子腰部的描绘,以《全唐诗》的统计来说,初盛唐诗中,很少以细腰、小腰、腰细、纤腰、楚腰来赞美女性;而中晚唐诗却常常以此来称赏女子的美丽。其中细腰出现50次,从温庭筠“深闭朱门伴细腰”看,细腰已是美女代名词;小腰9次,如鲍溶诗“小腰婑堕三千人,宫衣水碧颜青春”;腰细8次,如罗隐诗“楚宫腰细我还知”;纤腰39次,如无名氏“宫中细草香红湿,宫内纤腰碧窗泣”;楚腰8次,如杜牧诗“楚腰纤细掌中轻”……诗人描写的这些美女多是南方人,且身份地位较高,对于审美风俗具有引导作用。
总之,初、盛唐时,女性以壮硕、高大为美占据主流,它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胡人和北方汉族人的审美习俗。这与以胖为美看上去接近,但毕竟不同。安史之乱后的中、晚唐,主要流行以细瘦、纤弱为美,这主要是长江流域南方汉族人的审美习俗。其流变因素既受胡汉民族关系变化的影响,又有我国南北审美习俗谁为主导的原因,还与李唐王室关陇集团的兴衰有关。